26年前,老卢这名预审员听“骚包子”坦白一宗案件:“骚包子”和一个一起玩大的小哥们(北京话叫“发小儿”)骑着车经过广安门外大街,在一个饭馆门口看见一拨人在吵架。于是两人没下自行车,支着脚在一旁看热闹。
那边吵架的一个主儿光着膀子正在气头上,看到路边居然有人看热闹,冲他俩就嚷:“你丫看什么看,没事儿给我滚蛋!”
“孙子你丫说话能不能客气点儿?”“骚包子”顶了这人一句。没想到的是这位光膀子是当地有名的大地痞,他在当地出名时,“骚包子”还在服刑期间,所以他们之间不认识。
“你丫不滚信不信我揍你!”光膀子说。
“打架怎么着?!我怕你?”“骚包子”仗着自己还多少会点拳脚,根本就没把这个光膀子放在眼里。
“行,你等着!”光膀子转身进了餐馆。
“骚包子”的哥们一看不对劲,赶紧劝道:“他可能去抄家伙去了,咱走!”
两人骑车走了不到三十米,光膀子已经从饭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把大砍刀,一边追一边喊:“信不信我劈了你!”
“怕你怎么!”“骚包子”一下子从车后座跳下来。
“骚包子”没想到,光膀子真的上来就是一刀!说时迟那时快,“骚包子”一闪身躲开了。
“你来真的?我对你不客气了!”“骚包子”话音刚落,这第二刀又劈下来了!
“骚包子”在社会上混迹多年,随身总带着一把三棱刮刀。这第二刀劈下来的时候,“骚包子”已经抽出了刀,躲过这一刀的同时就冲着光膀子刺了过去!这一刀捅在了对方的腹部。
然后他俩骑上车就跑,“光膀子”先是一怔,拔腿就追。无奈“骚包子”他们已经骑车飞也似的跑掉了。
“光膀子”身材矮粗,大腹便便,虽然挨了一刀,却没流什么血出来,见追不上那俩,便扛着刀骂骂咧咧地往餐馆走,不料,刚走到餐馆门前,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被送到医院抢救,因肝脏被刀扎伤,腹腔内大量瘀血,最后不治身亡……
老卢先给当地派出所打电话了解确认是否有此案,派出所说两年前的这起命案至今未破,死者特征、刀痕、伤害部位与“骚包子”供述吻合。老卢找到派出所详细查阅了当时的现场勘查记录以及当时取到的证人证言。然后老卢他们不仅把当时在场的证人又重新找了一遍进行询问,还找到了那位骑车带着“骚包子”在现场的发小儿录了证言,当然还到“骚包子”的家里对他媳妇做了家访。
“骚包子”的媳妇刚跟他结婚半年,不知道“骚包子”杀人的事。当她听说“骚包子”杀了人,顿时哭了起来,她哭诉自己的命苦还说要坚决跟“骚包子”离婚。
“骚包子”的媳妇长得标致,人也朴实。这姑娘的父母相继过世,她孤零一人,经常被“骚包子”拦截骚扰。姑娘后来咬咬牙委曲求全,答应了“骚包子”娶她的恳求,只不过姑娘提了条件,就是让“骚包子”改邪归正,正经八百做人,踏踏实实过日子。“骚包子”满口答应,于是正式娶了她,自己也在南城一家小宾馆踏踏实实打工挣钱养家糊口。
其实老卢对这起案件调查完之后,如何给“骚包子”定罪已胸有成竹,所以老卢告诉她这是两年前的案子,不是“骚包子”娶了她之后发生的事,所以“骚包子”没有违背他的诺言。他让她一定要相信政府会给“骚包子”一个合理的处理的。姑娘听了这番话说:“警察同志,我听你的!”
老卢认为,“骚包子”是在死者挑衅并追杀过程中掏刀捅人的,而且在对方劈来第一刀他躲开后,曾对死者发出过警告,是在死者对他继续实施致命的人身攻击下,“骚包子”才不得已还手。这说明“骚包子”一开始并没有伤害或者杀人的故意,他的行为完全符合正当防卫的定义。
然而,在结案上报卷宗时,老卢遇到了阻力。他的一位领导不同意老卢的“正当防卫”的提法,要求他把卷宗撤回,重新审理、重新定罪、重新上报。
尽管老卢心中有数,但还是把厚厚一大摞卷宗抱回去重新审理。
老卢和他的书记员反反复复核对他们搜集来的证据,认为没有遗漏这起案件中的任何证据。
五天过后,领导发现老卢上报卷宗中“案情”一栏依然写着“正当防卫”,这下可就不高兴了:“你们至少也得定他个流氓罪呀!拿回去再审。”老卢憋着火没说话,又把卷宗给抱了回去。
怎么办?老卢思考了很久。最终,老卢最后选择了坚持。
领导这回真的大怒了,拿起老卢报上来的卷宗狠狠地往桌上一摔:“我让你改你为什么不改?!”老卢当时年轻又血气方刚,多年来办案的压力、艰辛、委屈瞬间冲上心头,他也拿起卷宗摔在办公桌上,嚷嚷出一句脏话:“老子不干了!”说罢,转身离去。
“我从来不说脏话,就连犯罪嫌疑人我都没骂过一句,十年来我在同事面前是个儒将,是个有教养的人。”老卢回忆说。
老卢写了一份辞职报告一交走人了,领导、同事怎么劝也不行。这事儿惊动了局长,老卢被局长叫去“提审”了。但是任凭局长怎么“软硬兼施”,老卢咬紧牙关就一句:“没事儿,就是家里有困难。”即便到了这个关口,他依然不想埋怨别人。最终,他脱去警服离开了炮局。
“最后‘骚包子’怎么着了?”我们问老卢。
“我到新单位工作半年了,有一天炮局的同事来看我,说‘骚包子’被法院判定无罪当庭释放。”老卢说。有一天,炮局工作人员看见大门口跪着一男一女,身旁放着一60公分大的提包要求见“卢提”。有预审员一看,这不是“骚包子”吗?就上去问他你这是干吗呢。“骚包子”说我要见“卢提”,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预审员问他你提包里装的是什么?“骚包子”说是我送他的登喜路外贸烟。预审员告诉他“卢提”辞职走了,“骚包子”不相信,说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走呢?预审员说他真的走了。“骚包子”问“卢提”去哪了?预审员没告诉他,只说了句“我不知道”。“骚包子”这时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他拉着媳妇重新跪在地上冲着炮局的大门内“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拎着提包拉着他媳妇头也没回就走了。
“你事后没想再见见他吗?”我们问老卢。
“我跟他非亲非故,见他干吗。”老卢平淡地说。
“不过,”老卢突然略显激动,“我辛辛苦苦干了十年的预审,赢得诸多的荣誉和勋章,但我确实是为这小子辞职的!”
“老卢,你预审业务那么好,离开公安是不是可惜了呢?”我说。
“怎么说呢?”老卢说,“我觉得既可惜也不可惜吧。可惜,是我喜欢与犯罪嫌疑人那种面对面虽不见刀光剑影却厮杀到你死我活的较量;喜欢享受经过无数次较量终令犯罪嫌疑人认罪服法之后产生的成就感和快感。我离开公安十年之后,在梦里依然还在那儿与那些犯罪嫌疑人不停地博弈着。这种梦境不仅是一个惯性,它其实也是我心里对预审工作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怀。
“说不可惜也不可惜。失去这份工作之后,我心里一直存在的压力一下子给释放了,因为我可以不再和自己较劲儿了;我也不用提心吊胆,担心自己是不是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去做出草菅人命的事儿了。”
老卢最后说:“真的不可惜,在公安这支队伍里我从思想上得到了未曾有的锻炼,十年公安业务让我学到了一种特有的技能。就仅凭这,它真的又让我在另一个全新的领域做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