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七仙女奉王母之命采摘蟠桃无果,对王母禀报:“只有两篮小桃,三篮中桃。至后面,大桃半个也无,想都是大圣偷吃了。及正寻间,不期大圣走将出来,行凶拷打,又问设宴请谁。我等把上会事说了一遍,他就定住我等,不知去向。”稍微对故事有些了解的人一看便知,七位仙女说谎了,孙悟空根本没有对七位仙女“行凶拷打”。
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孙悟空和七仙女之间的此次遭遇:七仙女进园子后惊醒了正在睡觉的孙悟空,后者误以为有人偷桃,在七仙女表明身份、说明来由后,孙悟空询问具体的参会人员,在没有获知明确的答案后,悟空使用定身法,把七位仙女定住。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全部交往,没有任何口角或正面冲突。七仙女之所以撒谎,杜撰孙悟空的恶行,其实是为了自保,使她们在这场“摘桃事件”中能够全身而退,免于承担责任。
在玉帝的治理下,对天庭里的普通工作人员,有着一套严厉的问责机制。沙僧失手打碎琉璃盏、泾河龙王弄错行雨的时辰和点数、敖闰龙王的三儿子小白龙烧毁夜明珠,玉帝均裁判为死刑。凡此种种,想必七仙女一定感同身受。也正因如此,我们不会因为她们抹黑孙悟空的谎言,就觉得她们有多么可耻和卑鄙,相反,她们却因此收获了大多数善良人的普遍同情:拥有美丽容颜的她们,处境却险象环生;她们不像孙悟空,有着通天的本领,面对强权可以无所畏惧。
面对玉帝的酷刑苛政,像七仙女这样卑微的天庭下层人员,大多时候选择了委曲求全。他们表达不满或抗争的方式,当然不会像孙悟空那样轰轰烈烈,而是通过一种委婉的、隐蔽的方式表现出来。第四回,孙悟空初就任弼马温一职,众监官给他接风贺喜。孙悟空忽停杯问:“我这弼马温是个什么官?”众曰:“官名就是此了。”又问:“此官几品?”众道:“没有品。”猴王道:“没品,想是大之极也。”众道:“不大不大,只唤做未入流。”猴王道:“怎么叫做‘未入流’?”众道:这样官儿,最低最小。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马儿稍有些瘦弱,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孙悟空听后,“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一路打出天门。
对于这段描述,我们的问题是,这些看马的监官怎么会跟孙悟空吐露实情呢?这不等于是给孙悟空亮了玉帝的底牌,间接破坏了“招安”吗。很明显,这些下层人员抱有一种“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心态,故意为之。
对天庭里的上层人物,玉帝是如何治理的呢?在这一点上,与上述的治理思路完全不同。这主要体现在三点:一是对权贵阶层,问责制度缺失。例如,太上老君、如来、观音等人的童仆或坐骑,均在下界为妖,涂炭生灵、害人无数,然而,他们没有因此受到任何责罚。李天王身居高位统领天兵天将,屡次执行任务却鲜有胜绩,也没有承担任何责任。玉帝拉拢权贵阶层的另一种常用的方法是给足他们面子。在八戒、沙僧、小白龙等一系列案件中,玉帝起初均是死刑判决,然而,当太白金星、赤脚大仙等人出面求情,他就会马上改变原先的判决,一来显得自己从谏如流,二来给了权贵阶层一份顺水人情,三来在下层人物心中,成功塑造了既畏惧又感恩的形象,这是一种马基雅弗利式的“权力术”。再有,就是对上层人物施以小恩小惠,蟠桃会即为一例。
这样说来,合乎逻辑的推定是,玉帝应该获得了天庭里上层人物的普遍认可和拥护。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看到,孙悟空大闹天宫之时,恰值蟠桃盛会,各路神仙都齐聚一堂,在此情形下大家一起动手,要抓住孙悟空并不困难。然而,大家只是“都在那里乱纷纷讲论”,好像事不关己一样。元始天尊、真武大帝等高人根本没有出手。究其原因,玉帝对待权贵阶层也分三六九等,没有做制度面前人人平等。例如,李天王的大儿侍奉如来,是前部护法,二儿是观音的徒弟。天庭中差不多最有地位的两个人都和李天王有密切的关系,那么,父以子贵就不难理解了。相比之下,泾河龙王有九个儿子,但其工作性质和前者无法相提并论,于是,因为行雨时辰、点数的误差,终被斩首。
鲁迅在《灯下漫笔》一文中,把中国的历史分为两种时代:“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天庭里的权贵,或许也只是“暂时做稳了的奴隶”,和七仙女等人,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于是,我们看到,权贵阶层对玉帝治理的不满或反抗,和前者如出一辙,也是通过一种曲折、隐蔽的方式来表达的。
第五回,孙悟空得了个有职无禄的虚名,闲时节会友游宫,交朋结义整日东游西荡,云去云来,行踪不定。一日,玉帝早朝,许旌阳真人奏报:“今有齐天大圣日日无事闲游,结交天上众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恐后闲中生事。不若与他一件事管,庶免别生事端。”这里,我们的疑问是,孙悟空整天东游西荡,结交朋友,能惹出什么样的事端?许旌阳真人、玉帝他们担心什么呢?是不是害怕像上次那伙看马的监官那样,担心这些上仙又把玉帝的底牌给亮出来呢?
在西行成功、取得正果之前,孙悟空在事实上还是一个触犯了天条的犯罪人,保护唐僧西天取经对孙悟空而言其实就是劳动改造。然而,这么一个正处在改造期间的犯罪人,竟然“处处人熟”,天庭的上层人物没有因为孙悟空戴罪服刑而退避三舍,相反却格外热情,上至金星,下至土地,都仍然亲切地喊孙悟空为“大圣”,但凡孙悟空开口,总是尽力帮忙。第十六回,孙悟空来到南天门,找广目天王借避火罩。须注意,这是孙悟空取经路上第一次上天庭寻求帮助,此时,大闹天宫的余烟未息、当年的刀光剑影还历历在目,广目天王见了,竟道:“久阔,久阔。前闻得观音菩萨来见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并揭谛等,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去,说你与他做了徒弟,今日怎么得闲到此?”这分明是一派老交情的口吻,当初被孙悟空赶得“四天王无影无形”的糗相,好像从来就不曾发生过。在某种意义上,这难道不是大家对玉帝治理的一种无声的反抗吗,再或者,这不是对孙悟空五百年前那次义无反顾的壮举的一种默默的认可和支持吗?
对此,或许有人认为,这些上层的神仙支持孙悟空,并不意味着是支持孙悟空本人,而是支持如来倡导的取经事业。果真如此的话,那么,第七十三回,毗蓝婆对孙悟空的态度就很难解释:孙悟空被多目怪的金光所伤,来寻毗蓝婆的支持,毗蓝婆道:“大圣,失迎了,你从那里来的?”行者道:“你怎么就认得我是大圣?”毗蓝婆道:“你当年大闹天宫时,普地里传了你的形象,谁人不知,那个不识?”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我如今皈正佛门,你就不晓得了!”毗蓝婆道:“几时皈正?恭喜恭喜!”这里,毗蓝婆对孙悟空当年的犯罪行为一清二楚,却对他皈依之事毫不知情,然而,她对孙悟空却热情相迎、礼貌有加,尽管“隐姓埋名,三百余年,不曾出门”,可是,由于“奈蒙大圣下临”,她还是决定出手相助。
梅因在《古代法》中写道:可以说,所有进步社会的运动,到此处为止,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由七仙女的谎言,我们总结、分析了玉帝的治理模式,看清了天庭作为一个“身份社会”而充斥着的种种不平等。很多时候,它只是“看上去很美”,光鲜的外表下,隐藏了落后的、非人性的制度。通过这些制度的运作,玉帝的统治似乎是稳固的,然而却暗潮汹涌。在这里,有恣意的权力,有残酷的杀戮,有得意者的欢笑,有失意者的叹息,有权贵的美酒,有弱者的泪水,还有无声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