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加西亚·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
老房子的倒塌,几乎是预料之中的事,只不过它来得有些突然。一草一木的生命皆有定数,何况这孕育生命的土房子呢?
在她完成了哺育几代人的使命后,终归要回归自然,泥是泥土是土。何况她本身就是土墙,黄泥夯实的墙体,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风吹雨打,而自她呵护的人同时也是呵护她的人离她而去那天起,她再也没有那么坚强了。
父亲已过古稀之年,再也不能爬上屋顶去修补那些历经风雨的瓦片了,于是每逢下雨,屋内已经不止一处漏雨,尽管还称不上水帘洞,却也是四面楚歌的境地了。特别是那段斜铺到天井边的木楼梯,仿佛还能看见挑着满满箩筐稻谷一步一晃地登上楼梯的父亲的背影,但现如今楼梯因虫蛀、雨淋已经腐朽,再也难以承担起主人的重量了。
那四面遮风挡雨的土墙,再夯实,也经不起雨水的冲刷,西墙已经出了一个簸箕大小的豁口,黑黝黝的有些吓人。
在每一次大雨之后,都要剥落一层墙皮,墙体变得越来越薄脆。而当隔壁邻居家的土墙倒塌之后,雨水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撕咬着这本已薄脆的墙体,终于使整个楼房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了。
我一再叮嘱老母亲:老房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安全第一,千万告诫父亲不要再进老房子去了!
我们村数十户人家从村头到村脚连成一片,从村脚迈进“老天下”的门槛儿,便可以挨家串门,倘若恰巧遇上哪家正在吃饭,一声招呼,便可和主人家喝上几碗米酒,直至耳燥眼迷,扶墙而归。
其实,这些连成片的土墙就是先祖们留下的最后纪念。即便在我耄耋之年的外公的回忆录中也不曾寻到这个中国社会最典型、最低层的乡村是何时形成的。
有一次我随母亲重返老房子收拾旧家具,母亲指着村里那口唯一的老井上边的一棵大樟树告诉我:那是外婆家的菜地,前几年堂舅准备修祠堂,想用这棵樟树做一根雕梁,外婆没有答应。
外婆家的这块菜地我是最熟悉不过的,小时候经常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她下地干活。外婆的脾气很好,很少见她生气。菜地边除了那棵樟树之外,还有一棵杏树和毛桃,每到果子成熟的季节,外婆都会用她那打了不少补丁的青灰色的围裙包几个回来给我和妹妹吃。
“知道为什么外婆不同意把那棵樟树砍了吗?”母亲问我。
“大概是自己亲手种的,有感情了吧!”我说。
其实,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和父亲就在自家的后院菜地里种了一棵桃树,没过几年就能收获上百斤的桃子。母亲把那些一时吃不了的桃子煮熟,然后晒成桃干储存。这是我们兄妹几个放学后直奔家里翻找的最美味的小吃。
“还有一个原因是,村里有一个小鬼儿(小孩)认它做了干娘……”母亲意味深长地说。
这大概是浙西南一带农村的一个习惯吧,认一棵大树当干娘,好有个依靠和保佑。
认樟树当亲干娘,和樟树的特性大概不无关系。樟树又名香樟,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香气,什么臭虫都躲着它,做成家具能防虫蛀。而且几十年的老樟木家具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正可谓百毒不侵的宝树。
我仔细地看了看那棵樟树,果然在樟树根部系着一条已经有些褪色的红布条。
老樟树大概是一个村里的魂。这是我去过不少畲族村所发现的一个公开的秘密。
樟树属于常绿高大乔木,通常就立在村口,枝叶茂密,树冠覆盖面甚至超过半个篮球场,而树高可达三十米。
樟树还有个别名叫瑶人柴。这个叫法应该是和瑶族有关的。在1956年中央人民政府开展民族识别工作之前,畲族同胞有自称苗族、瑶族的。实际上,据史料记载,苗瑶畲都是山地民族,有着刀耕火耘的传统生产方式。因此,这樟树,大概和畲民族有一种特殊的渊源。
如今老村的土墙大部分已经倒塌了,而在那倒塌的土墙衍变的黄泥地里已经种上了绿绿葱葱的茶叶。
唯有那口老井上边的大樟树依然挺立着,生机勃勃,像是一个壮士,把守着这个村的废墟。
对于多数人来说,走出这个古村是迟早的事。当绝大多数人陆续迁出这个村庄的时候,我的父母还是坚持到了最后。然而原本夜不闭户的小山村随着人声消逝、炊烟散去,梁上君子也开始频频光顾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咱们也搬走吧!
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到老村转转,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看看那段土墙是否还在,是否还能在老墙根找到自己遗失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