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与捷克类似,它们都是地理上的小国,却又是文学大国。伟大而迷人的王尔德出生在都柏林,尽管当时的爱尔兰还在英国控制之下。同样耀眼的名字还有均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萧伯纳、叶芝和希尼,写下《尤利西斯》的乔伊斯,创作荒诞戏剧《等待戈多》的贝克特。即使你不想那么文艺,只爱革命时代的激情,那么也有伏尼契的《牛虻》。直到当下,约翰·班维尔也是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上的常客。但是,特雷弗与他们都不一样,尽管他在乔伊斯的小说中受益匪浅。
以88岁之龄去世的威廉·特雷弗,有“爱尔兰的契诃夫”之称,也被《纽约客》誉为“当代英语世界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他于1928年生于爱尔兰,曾就读于爱尔兰最著名的都柏林圣三一学院。1952年移居英国,居住于德文郡,这也是侦探小说大师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乡。1964年,特雷弗凭借小说《老男孩》获得霍桑顿文学奖,从此全身心投入写作。
这部处女作委实出手不凡,它讲述一群老校友委员会成员在推选下任会长时的勾心斗角,其间穿插回忆,原来,他们当年在学校时同样如此。矛盾并未因岁月流逝而消失,甚至更让人无法释怀,偏偏身体和精力已经很难承担这样的争斗。咄咄逼人的表象之下,尽是孤独与悲凉。
他的大学时代正值“二战”后期,若是身在法德,难免跌宕于大时代;若是身在匈牙利波兰捷克这样的国家,更会在有生之年见到两种极权的兴盛与衰亡,极有可能在光怪陆离中成为一个抗争者。可是,他生于爱尔兰,即使战火最为激烈时,也有一块相对宁静的天地。当昆德拉从捷克流亡到法国,当马洛伊从匈牙利流亡到美国时,他也选择了自我流放,可那是从爱尔兰到英国,从一个世外桃源前往现代文明发源之地,从一种从容走向另一种从容。他的漫长人生几乎没有变化,那是一种按部就班的幸运,而且并不影响他以敏锐的观察探究人类心灵。
我读的第一本特雷弗,是2012年1月出版的《纸牌老千》。它作为最早的中译本,其英文原版反倒相对“新鲜”,诞生于2007年。80岁高龄的特雷弗写作此书,大有看透时间的冷酷。开篇的《裁缝的孩子》,讲述一个年轻人驾车意外撞死一个孩子,孩子母亲是个穷困落魄的女裁缝,她目睹车祸却未告发,而是转移孩子尸体,造成非车祸致死假象。她随后执着地出现在年轻人的生活里,希望“得到”后者以改变自己的不堪境地。受到良心谴责的年轻人则始终挣扎,他知道自己终将走向这个放弃为孩子报仇的艰难女子。
同样在2012年读到的《雨后》,其实是1996年便已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曾被《纽约时报》评为年度好书。书中有12个故事,最让我喜欢的是《钢琴调音师的妻子们》,那种平淡悠长的韵味,几乎能让我想起小津安二郎。钢琴调音师有两任妻子,前任维奥莱特已经故去,他与继任贝尔结婚时,已然垂垂老矣。友人们说:“不管怎么说,她算是得到了残余的他。”但这样的得到并不能让贝尔满意,因为尽管维奥莱特已经故去,可贝尔每做一件事,都会以维奥莱特为假想敌。在人为制造的种种疑惑中,生活仍在继续,只是,“贝尔赢得了结局,因为生者总是赢家。而这似乎也是公平的,因为维奥莱特赢了开局,并且度过了更为美好的岁月”。
书中有不少一针见血的金句,比如“所谓美满,到头来总有一天,在离婚法庭上,被叫作乏味”,又如“用恋爱去修复自己对爱情的信念,过于肤浅和随意了”。可是这些金句,最后都化作小人物的无助。
《爱情与夏天》堪称其早年爱尔兰乡村生活的一次最好总结。爱情中的离愁别绪,与大时代的去国相融合,所告别的,唯有随时光而渐渐逝去的旧日乡村。他笔下的乡村,在时代前行的脚步中渐渐落伍,以至于被淘汰。它已无法给予作家足够的养分,却成为作家永恒的追忆。
特雷弗的《费丽西娅的旅行》的电影版曾入围戛纳电影节,有人评价影片是“自《沉默的羔羊》之后,没有看过比这更好的温柔的惊悚片”。
特雷弗擅长以简洁的短篇形式写那些小城小镇的故事,将生活剥茧抽丝,袒露所有的困顿、悲苦、欺骗、背叛和悲悯。即使涉及政治,如英国统治爱尔兰时期的旧事,他也并未将一切过错推给英国人。他始终暗示,人类完全可以超越回忆,超越不幸。在特雷弗的小说里,你只能见到小人物,他们卑微不幸,他们迷惘忧伤,他们放纵荒唐。他们都来自爱尔兰。客居英国的他曾说:“只有离开爱尔兰,你才能真正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