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您笑话,过了天命之年,跟儿童一样盼过年,妻子说我“越老越不正经”。儿童过年,远离了书包和作业,可发疯地玩乐。“老儿童”过年,盼的是跟老人团聚。平日里回农村老家看老娘,心里装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案子,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即便陪着老娘吃顿饭,也是急火火。娘埋怨说,回家来就像屁股长尖儿似的。唯有年假时才能放松,放下杂七杂八的事务,静心转悠在老娘身边。
跟娘过年,心里踏实。老人在,家就在;老人在,你就永远年轻,永远是孩子。弟弟、弟媳孝顺,每到春节前,他俩就来老家抢娘,总哄着娘就范去县城他家过年。没招了,我就跟弟弟商定轮着跟娘过年。金窝窝,银窝窝,永远比不上狗窝窝。娘总不愿进城,她说去谁家也不如窝在老家舒坦。可这会儿经不住我的缠磨,答应来我家过年,但开出条件,进城上楼,别再嫌她迷信,得允许她拜神祭天地。
自打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父亲患上绝症,娘就在家里摆上了供桌,挂上了菩萨像,天天给供奉的泰山老母上香、磕头,听不清娘嘴里嘟嘟囔囔的是啥,反正不是先生口里的之乎者也,也不是英文老师的ABC。我和弟弟嫌她迷信,娘说,只要能治好你爹的病,情愿背个迷信的罪名。
这次来我家过年,娘大红包袱挎来了早早叠好的金元宝、银元宝,还有盛着元宝的莲花盆及成捆的香烛。娘说,房门两旁挂上松柏,插上香,意思是年轻不老,幸福永驻。腊月廿三小年那天,厨房挂上灶王爷像,像前摆酒菜、年糕、糖瓜和糖块,要贴上“上天言好事,回宅降吉祥”的对子,让灶王爷吃饱喝足,醉醺醺升上天宫,向玉皇大帝报喜报平安。这叫辞灶。
年除夕这天,娘又吩咐说,阳台上摆张供桌吧。这敬天地神灵,敬灶间的灶王爷,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忽然发现,老娘还懂得辩证法,具有一定批判精神。摆供桌,我和媳妇属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摆碗、筷、酒盅,得遵循六或九或十二,这有规格、有讲究。供桌上的牌位写:天地三界十方万灵之神位。过去,都是我娘说着,让我爹书写。这会儿,老娘指挥儿媳妇,碗里放炸肉、炸鱼、炸鸡、方块熟肉,只荤菜不行,神灵会嫌腻了,还得有豆腐、炸粉皮等素菜,还有橘子、香蕉等水果。我说,这神灵的餐饮水平不低啊。娘笑说,神家也要赶形势啊!嗯,这意思就是与时俱进。面对这复杂的程序规矩,我媳妇一时记不住,赶紧拿笔记。我说,这也太繁琐了吧,但一想,这属老一辈传承下来的年俗文化,不仅图个喜庆吉利,而且当地文化部门还申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楼道门张贴完对联,大红灯笼亮起来,进户门上的大福字,门框上飘飘摇摇的过门钱儿,松柏上香烛袅袅,这年味就浓了。天刚擦黑,娘说,全家人上班常出车,得先祭车神。这让我想起很多私家车倒车镜上飘扬的红丝带,感觉特俗气,很讨人厌。出于好奇,我问这什么程序?娘指挥我,拿笔记下她的口诀,就照着念,楼高,她就不下楼了。我受宠若惊,平时娘拉呱,我一掏出笔,娘就把话咽了回去,怕我写进了文章。这会儿主动让我记下来,颇感意外和感动。母亲口授《祭车调》:“车君大人本姓陈,车上拉着有福人。左边金,右边银,车上装着聚宝盆;聚宝盆里金赫赫,天天出门挣钱多。四个轮子圆上圆,上了公路保安全。车君大人最诚信,确保平安又周全……”
嚯,这《祭车调》内容都是祝福语、吉祥话,还很押韵,尽管韵脚不很严谨。娘还说,祭车,就是这几句,她听一两遍就记住了。有人就靠这个去赚钱,念叨几遍,摆了供桌,再围着车烧烧元宝钱粮,就收钱,不像行善积德的。媳妇问,要不要摆酒和祭品?老娘忙不迭摆手说:电视上说了,开车不哈(喝)酒,哈酒别开车,保平安的车君大人也得守规矩——老娘与时俱进,还懂交通法规哩!
老娘说完《祭车调》,又唱《祭神曲》。我也忙不迭记了:“大年五更开扇门,迎着赠福和财神。赠福财神头里走,身后跟着聚宝盆。聚宝盆里金赫赫,一对凤凰来续窝;一只叼着灵芝草,一只叼着银子锞。发了钱粮明了天,祖祖辈辈出状元……”
娘说,人是一句话,神是一炷香。意思是跟人说话要和气,别争别抢,更别贪,佛家最戒贪;经常给神上炷香,就是祈愿保平安。娘说的还是吉祥话,却掺杂了迷信元素。
说完这些,娘又说天气。初一晴天,这一年就收鸡;初二晴天,这年就收狗,唱起来就是:一鸡二狗,三猫四鼠,五马六羊,七人八谷,九果十蔬,十一收棉花十二收甜瓜,十三收芝麻……记下这古谚语,我上网核对,竟发现除了“九果十蔬”说法不一,其他的竟惊人地相似。娘没上过学,看电视学识字,长了不少知识。
年夜饭时,娘喝了点张裕干红葡萄酒,不习惯那味道,改喝可乐。老娘边吃边唱起来。先是唱《升旗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我惊叹于娘的记忆,几乎没啥差错,这让常常忘词的我也颇为汗颜。我说,娘,这叫《国歌》,还有新鲜的吗?娘改唱起了《旧社会》:“翻身不能翻一半来嗨,铲除老蒋反动派,前方后方一起干,努力生产别休闲(我错记成了:摸了镰镢摸铁锨),个个都要加油干,哎来哼嗨建设咱们新中国万万年……”记录完了,我又上网一搜,这是郭兰英唱的山西民歌《妇女自由歌》中的后半段。娘补充说,这段唱词里,最难唱的是那句“哎来哼嗨”,娘的两个姐姐我的姨母,学了老半天,急得跺脚也没学会。至于《南泥湾》《社员都是向阳花》,还有京剧《盘丝洞》《苏三起解》《武家坡》《薛平贵》《锁麟囊》选段,娘都能唱个七七八八。我说怪不得姥爷家族出的《文衔家书》上记载,我娘擅长京剧呢。
我儿子问他奶奶,这些曲都跟谁学的,他奶奶说,哪里有人教,都是自己小时候听来的。在娘家为闺女时,整日不让出门,天天在一撸抱粗的花红果树下弹棉花,纺棉线,干累了,烦躁了,就唱歌、唱京剧,还惹来成群野孩子爬墙偷听,被她哥拿根棍子撵,她老怕吓着孩子们,就隔墙撒出一瓢花红果子去,喜得野孩子们嗷嗷叫……
年除夕,守岁夜。八十又八的老娘说着、唱着,一家老少吃着、笑着,竟比春晚节目还热闹。我更是感慨:跟着老娘过大年,听娘讲年俗,让这大年夜的守岁时光温馨浪漫,文韵浓郁,春意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