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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吊孝
2024-08-29 20:01:00  来源:检察日报社  作者:贾富彬

  小时候看电影《诸葛亮吊孝》,越调名家申凤梅扮演的诸葛亮飘逸轩昂,唱腔优美,特别是诸葛亮哭周瑜一段,令人荡气回肠。看后觉得吊孝吊到这种境界真是种享受,从此喜欢上了看吊孝。赶上村里谁家白喜,只要不上学,一定到场。吊孝是寄托一种哀思,是一种乡村文化,是我们的生命文化。后来,上大学、参加工作,偶尔回趟老家,村里人个个脸上黑里透红印堂发亮,没有人提供这种观赏机会,就再没有看过吊孝。

  谁家人去了,村里德高望重的“问事的”马上组织村里人,齐心协力帮助料理丧事。农村没有多少大事,谁家娶媳妇,可以算是村里的大事,死了人是比娶媳妇更大的事。“问事的”先是安排年轻人分头去外村亲戚家送信,叫“报丧”。接到丧讯的七大姑八大姨并不着急,可以当天去吊孝,也可以第二天去吊孝,只有出嫁的女儿必须马上去。女儿要哭着出自己婆家的村庄,声音尖亮,标准的美声哭法。之后一路上不哭,到了娘家村头再开始哭,一直哭到进家门和老人见最后一面。

  逝者躺在屋内的床板上,床板正对着屋门,门口搭起一个棚子,叫“丧棚”。亲戚来吊孝的时候,死者的子女在屋内死者旁边“守灵”,死者的本家侄子或者孙子在丧棚下面“跪棚”。亲戚来吊孝时,棚下的人和屋里的人都要陪着哭,就像喝酒一样,不能只让客人喝,主人得陪着喝。哭一阵儿,亲戚对着死者磕头,然后进屋安慰一下死者的儿女。离去时,主持人高喊“谢客”,跪棚的人要给客人磕头表示感谢。

  去世的人性别不同,哭法不一样。如果死者是女人,其子女哭法与平时的称呼没有变化,仍叫“娘”或者“我的娘”;如果死者是男人,其子女则哭“爹”。父亲去世时,我也按照农村风俗哭了四天“爹”,不过至今没有搞明白,好好的一个“大大”,为什么一去世就变成了“爹”。

  哭声有高有低,有长有短,抑扬顿挫。男亲戚的哭法比较简单,平时称呼死者什么就哭“我的什么”,不是与死者感情特别深的一般不会掉眼泪,正应了那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女亲戚的哭则比较复杂,不仅泪如小河,显得无比悲痛,而且哭时要加进很多定语,像“我的不该走的……”“我的受了罪的……”,能把死者的生前好处哭出大半,让人感觉亲人的去世真的是全体亲戚和全村人民的一大损失。

  最有意思的哭,是与死者没有亲戚关系的本村邻居和邻村的村民。乡里乡亲的,礼节性地来吊孝,一批接着一批,我听过无数次仍没有听清楚哭的是什么。后向村里长辈请教,才知道哭的是“我也来了——”前三个字故意发音含糊不清,最后一个字拖很长的音,大概是对死者说:你要去天堂了,我也来给你送行,够意思了,以后晚上可别来吓我。还有一个原因,这么多人,特别是邻村的人,有许多是随大溜来的,搞不清和死者的辈分,也不想费功夫弄清楚辈分,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死者,有的甚至吊过孝了还不知死者是男是女,只好含含糊糊地一起哭“我也来了——”,自然是干打雷不下雨。

  吊孝最考验人的是磕头。邻居和远亲好办,哭完后,拜一下,磕个头就完事了。像死者的外甥、娘家侄子等要磕九个头,叫“九拜礼”——到丧棚下哭几分钟,先磕四个头,前进一步,拜一下,磕一个,站起来,后退一步,再磕四个。最隆重也是最麻烦的是死者的女婿,需要磕二十四个头,叫“二十四拜礼”——前七后八中九拜,中间还要上香、敬酒。有人不懂,为了不至于在众人面前丢丑,提前练习一夜,第二天还有可能记不住磕错,前排人的屁股碰后排人的头是常有的事。容易磕错,一是二十四拜礼过程繁琐,时间长,难记;二是有很多像我这样的观众站在旁边看热闹,磕头的人容易紧张;三是磕头时有乐队伴奏,听着优美动听的流行歌曲脑子容易走神。

  为了显示丧事的规格隆重,一般都请人给死者扎纸牛、纸马、楼房、电视、冰箱、手机。有的人一辈子没有见过黑白电视,死后却有了“彩电”,而且是大屏的,花花绿绿,非常好看。还要请来“响器班”来吹奏。农村乐手实在,吃了主家的饭,拿了人家的钱,吹唱起来格外卖力,专挑拿手流行的吹,一群人围着听,高兴处拍几下巴掌,还从没有听过吹哀乐的。

  如果死的是男人,一般停放四天;如果是女人,则停放三天。如果死者有儿女在外地工作,还没有赶回来,也可以多停放几天,等死者儿女回来见最后一面。这期间亲戚朋友该来吊孝的都来过了,出殡时只来一些关系比较近的亲戚。

  出殡的前一天晚上,需要给死者“送路”——全家人扯着一块白布条幅,围着院子里的一张桌子转三圈,边转边说“某某,您走好。”然后来到村口,把桌子放下,再转三圈,对着墓地方向磕头,死者的灵魂就算认识去墓地的路了。死者生前的一些衣物也要在这个时候烧掉,烧掉了就说明送到阴间了。当年给父亲“送路”时,母亲要把父亲的拐杖烧掉,以便父亲到那边继续使用,不用再花钱买新的。弟媳妇说父亲到那边腿就不残疾了,用不着拐杖,不用烧。两人拿不定主意,问我,我正悲伤着也作不出判断。村支部书记把几个村干部叫来,经过紧急磋商,决定让我父亲到那边不再偏瘫,拐杖就不用烧了。

  出殡的时间在午饭后。“喊丧的”人高喊一声“前后上肩”,意思是让把棺材抬起来。乡里破除迷信多年,让村民接受了火化,但火化后仍要把骨灰盒放进棺材里,按出殡仪式搞一遍,足见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死者的儿子(儿子多的由大儿子)听到“前后上肩”,立即将一个瓷盆摔在事先放在面前的砖上,碎片越多,后人财气越多。很多人养儿,就是等死后有人给“摔老盆”。没有儿子的,女儿不能摔,要让年龄最大的侄子摔。

  棺材板很厚,加上放置棺材的“丧榆”相当重,十六个年轻力壮的人轮流抬棺材,走几十米就要轮换。好不容易到了墓地,将棺材下葬,亲戚朋友再次磕头行礼,与逝去的亲人作最后的告别。死者的后代从坟头四个角抓四把土,用孝衣包起来,回家后放在粮食缸里,预示着以后有好日子过。

  2016年5月18日,88岁的大娘无痛而终,5月20日出殡。家里按照农村风俗请来了响器班子,我才发现已经上升为“文艺传媒”。从小在江苏昆山生活的堂哥赶到单县,哭了几声感觉累不想亲自哭了,就掏出400元钱请响器班的一男一女作为孝儿孝女替他哭丧。看出殡不怕事大的邻居们都来看热闹,很大的院子挤满了人,几个小孩个矮,爬到墙头上和树杈上看。堂哥和堂弟们暂时忘了悲痛,坐在遗像旁边最佳位置欣赏。我也不闲着,趁机抓拍了几张照片。

  女的先上场,三十岁左右,身材容貌俱佳,头顶白布折成的“孝帽”,衬托得脸庞更加俏丽。她对着大娘的遗像哭了半个小时,至少叫了50个“娘”,一直泪流满面,声情并茂,把很多看热闹的邻居感动得红了眼,把我感动得摸着口袋里的两千块钱直想给她打赏。如果不是怕坏了村里规矩,担心在乡亲们面前落个炫富,真的就会当场给她二百块钱了。她这演唱实力,如果生在富裕家庭,有人指导包装,定能超过很多明星歌手。女的哭罢男的上来,也哭了半个小时,声音嘶哑,表情很悲痛,感情也很真挚,只是没有眼泪。

  大娘慈眉善目,生前乐善好施,邻里和睦,一生吃苦耐劳,从无怨言。儿女包括我等侄子们都很孝敬她,身后风光也超出村里以前去世的人。清明节回单县扫墓,弟弟和堂弟们除了给父亲烧纸钱外,都想给大娘多烧些纸钱,让她在那边想买啥就买啥,别再舍不得花钱。

  大娘去世三周年时,堂哥“接她”去了昆山——那是全国最富裕的县,我们不再担心大娘省吃俭用不舍得花钱了。这么多年过去,家里人、邻居和亲戚们还是会时常提起她,大家都很怀念她。

  编辑: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