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看到小黑的朋友圈状态：“你竭尽全力，却是淡淡的一句应该做的。我是被你拯救的迷茫的灵魂，感谢。”我没有评价和回复，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1.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的小黑有些疲惫，我给他倒了杯热水，开始了深谈。
2.总算打开小黑的话匣子，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因为沉迷编程，父子间冲突不断。
3.我带着小黑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吃饭，安排好住宿，给他留下300元钱。
4.我告诉女儿，要一起去送一个聪明的小哥哥回家。
5.在征求公安机关和被害人意见后，对小黑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绘图/王国强）
我们办理的每一起案件，都是一个故事，有的平凡，有的离奇。而办案工作本身，也是在续写这个故事的结尾。
这是一个小黑客的故事，我们暂时叫主人公小黑吧，他应该不排斥这个称呼。
一
2018年11月，我拿到小黑的卷宗。“00后”的孩子，借助黑客技术实施犯罪，触犯两个罪名——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和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罪。
卷宗材料显示：这是个对计算机编程特别有天赋的孩子，十几岁就已经通过自行开发软件赚取就读中专的学费和生活费。因为受过黑客攻击，他开始侧重研究网络攻击防御技术，并逐渐成为某黑客交流群的技术“顾问”。
2017年是小黑的转折点，他结识了群友许某，应许某邀请，管理其搭建的DDOS压力测试机人群。
DDOS是Distributeddenialofserviceattck（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的缩写。“客户”在许某的网页端上注册，点击购买网页端上对应的“卡”后，就可以收到激活码。通过许某的DDOS源代码，攻击者可以控制不同位置的多台机器并利用这些机器向目标主机进行攻击。作为管理员，小黑也掌握了DDOS源代码。
2017年12月19日，正在上网的小黑多次收到自动弹出的某网站C语言课程广告骚扰，遂用许某的DDOS源代码干扰位于大连的该编程教学公司网站运营。攻击的同时，小黑不忘给对方发出炫耀式提醒。当对方发现网址被攻击不能正常运行要求停止时，小黑停止了攻击。小黑31秒的攻击导致被害人不能正常为其1.6万余名用户提供服务累计两小时，其行为已触犯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
黑客群里鱼龙混杂，在许某等人的诱导下，小黑也接受着诸如植入木马、控制“肉鸡”（傀儡机）的非法任务。2018年4月3日，江苏省邳州警方经线索排查，在该市八路镇抓获涉嫌计算机网络犯罪的许某。根据许某交代，警方于同年4月12日赴湖南益阳抓获了小黑。
这里得交代下案件的管辖。根据司法解释，利用计算机网络实施的犯罪，犯罪地包括犯罪行为发生地的网站服务器所在地等。小黑实施网络犯罪所使用的服务器所在地均在邳州，故案件由邳州市公安局侦查。
当公安人员在网吧找到小黑时，他正使用多个木马程序植入国外非法网站。经公安机关勘查，小黑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46台，已涉嫌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罪。
小黑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认罪态度很好。鉴于其是在校学生，顾及其学习和成长，公安机关对其予以取保候审。2018年11月14日，小黑以涉嫌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罪，被移送邳州市检察院审查起诉。
二
全面审查案件后，我有点踌躇。从现有证据看，小黑确实构成两罪，但两罪均刚刚达到立案标准，数罪并罚基准刑可能在三年有期徒刑以下量刑。综合考虑小黑所具有的未成年人犯罪、主观恶性较小、自愿认罪、悔罪等情节，依法是可能判处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罚的。
而小黑的社会调查报告显示，这孩子专业成绩优秀，住校期间尊敬老师，与同学和睦相处，无既往恶习，系一时冲动犯罪。小黑家庭健全，父亲是长途车司机，母亲在医院做清洁工，具有监管能力。
对这样的孩子，开展附条件不起诉或许是最好的挽救方案。但在这之前，必须有一场面谈，深入了解他的犯罪动机和原因，还有他是否真的悔罪。
邳州和益阳间路途遥远，所以我提前通知他过来谈材料。因需要考察监护情况，让他父母也陪同过来。小黑在电话那头很犹豫，说父母都很忙，没时间。
我的第一反应：这孩子太顽皮，不想让父母跟着。小黑坚持自己已经满十八岁，完全可以自己处理，很诚恳，我也就答应了。
我们加了微信，因为两地温差比较大，所以我提醒小黑多穿点衣服，路上务必注意安全。他说得去理个发，修整下。我想这孩子还挺“油”（圆滑）的，便强调只要把在校生证明带过来，其他的不用专门准备。
没想到隔天晚上就收到一条信息：“我材料开好了，到车上才想起来忘带了。”除此之外，还给我发了张图。
我对小黑的印象又增加了一层灰色，暗暗揣测这个小黑不会是不上学了吧，便回复他，可以邮寄过来，其实是防止他造张假的在校生证明。
一天半以后，终于见到了小黑。白净清瘦的南方大男孩，一个双肩包，行李简单，见到我时腼腆地一笑。可能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的缘故，小黑有些疲惫。我给他倒了杯热水，让他先休息几分钟。
小黑有些拘谨，但在谈到那些精深的网络技术时，眼睛里常闪烁着光彩，语言也很灵动。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研究电脑编程。在谈到实施的网络攻击的时候，小黑对事实一点都不避讳。从作案动机看，小黑内心的孩子气一览无余——因为上网时老是被推销教授编程的广告打扰，自己又无力支付学费，很心烦，很随意地就将发广告的网站攻击瘫痪了。
除了对他的技术表示肯定，我们更多的是想了解案件发生的原因。他低着头，搓着衣角，说：“其实我自卑，我想去学编程，但是学费很贵，我支付不起，广告一遍遍地弹出来，我觉得在被笑话没有钱。”
总算打开这个孩子的话匣子，往事一幕接着一幕都呈现了出来。因为沉迷编程老是泡在网吧里，父母觉得他不上进，父子间冲突不断，父亲醉酒后甚至会打小黑……
“最严重的一次，我向我爸发誓：‘过了十八岁，绝不会再跟你伸手要一分钱！’后来，我就尽力靠自己编程赚的钱维持生活，但没想到，我干的有些事情是违法的……”知道自己触犯法律后，小黑非常后悔，与之前那帮黑客朋友完全断离了关系。
干未检工作久了，总会慨叹那些走上迷途的孩子违法犯罪不外两重因素：青春期心智不成熟、容易冲动逆反、法律意识淡薄固然是内因；而每个问题孩子背后，都或多或少存在着家庭教育监管缺失的外因。
随着交谈的深入，我直觉感到，这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可塑性很强，只是家庭教育方式的缺失、父母的不认可，成为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障碍，他缺少的是家庭的温暖。
在谈话的后半程，我主要是在倾听，并柔声告诉小黑他所忽视的父母为他所作的付出，希望小黑要像个大人一样学会宽容、学会冷静，学会处理好与父亲的关系。
不知不觉中，小黑的眼角泛起了泪光。
三
谈话结束，天已经黑了，我带着小黑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吃了饭，安排好住宿。临走，我叮嘱他好好休息，给他留下了300元钱。这时的他，已经对我表现出了完全的信任，而我对这个孩子的看法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睡前，看到小黑的朋友圈状态：“你竭尽全力，却是淡淡的一句应该做的。我是被你拯救的迷茫的灵魂，感谢。”我没有评价和回复，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第二天一天都很忙，让小黑自己安排好吃饭，并跟他说我晚上会送站。下午五点钟，小黑发来消息：“你还能来送么？”我想，这是一个孩子的期待，一定得去送他。
我专门接了女儿，告诉她一起去送一个聪明的小哥哥回家。到火车站时，远远就看到小黑在焦急地等待，这个身影让我心里一阵难受，也许还有些不舍。
我跟小黑絮絮叨叨了很多话，大概意思就是，你是一个大孩子了，可能父母对你关爱的方式不对，但他们肯定是爱你的，你应该学会控制情绪……小黑一边听一边用脚踢着地，并没有表示反对。到了检票的时间，我在站台外看着他进了检票口，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
刚出车站，我收到小黑的一条短信：“本来想买一朵手工花，把钱放在手工花里，等你来的时候送给你，可是转了一下午，车站旁都是古玩店，好尴尬，只能趁你不注意放在你女儿的帽子里。里面有你给我的钱，还有退房剩下的钱。”伸手一摸，女儿的帽子里真的有一卷钱，455元。
我呆在那里半天。
第二天早上，看到凌晨两点收到的短信：“我从来没有因为离别伤感过，昨天看着你和你女儿站在那里，我有想哭的冲动……如果早认识你，那些事情都不会发生，谢谢你。”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不听话地簌簌往下掉，我给他回复：“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四
2018年12月29日，在征求公安机关和被害人意见的基础上，经检委会一致同意，邳州市检察院对小黑作了附条件不起诉的决定，考察期为八个月。
鉴于小黑在外省市居住的情况，我与小黑所在学校和当地基层检察院共同制定了异地监督考察方案。通过定期思想汇报、撰写读书笔记、参加公益劳动、上法治教育课等，促进小黑思想转变和法治意识的树立。
其间，针对小黑父母在家庭教育中存在的问题，我制定了亲职教育计划，通过电话、微视频等方式，同小黑的父亲进行了多次沟通，指导其尝试改善对小黑说话态度和方式，管理情绪，杜绝家庭暴力。在一次次努力下，小黑父亲和小黑的关系逐渐得到修复。
而通过微信、电话，我也及时跟进了解着小黑在考察期的成长和变化。
“放心吧，衡检察官。我跟我爸真的和解了，你说的那句电影台词很对，每个孩子都等着父母说一句对不起，每个父母都等着孩子说一声谢谢你。过去的我，太在意那个不好的童年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谢谢你。对了，我最近有了很奇特的想法——我想留长头发，这个，对考察期影响吗？”7月初的一次微信回访交流中，小黑问道。
“过了考察期再留，可以吗？”我微笑着回：“这种天留长头发，你确定不怕热？”讲真，那刻内心里有一点淡淡的欢喜，为这孩子对我们百分百的信任。
就这样，和小黑交流的每一条微信，都被我珍藏着；他的每一点进步，都让千里之外的我和同事们感到欣喜。
因为各方面表现良好，小黑顺利通过考察期。其间，他也完成了中专学业，并入职一家IT公司，离成为一名技术专家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2019年8月29日，邳州市检察院依法对小黑作出不起诉决定，并对案件进行封存。
中秋节，我收到小黑祝福节日快乐的微信。除了祝福，小黑希望我放心：“我会开始我新的人生了——好好工作，开心生活。”
小黑不知道的是，在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的那天，我也曾为他写下一封信，记录下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信的结尾是——
“也许我应该谢谢你，孩子。是你，让我找到继续走下去，帮助更多的失足少年踏上归途的勇气。我愿成为一颗纯洁无华的蒲公英，凭借坚韧、顽强的品格，将爱和希望的种子播撒在你们幼小的心灵，为你们的健康成长送上一份温馨和呵护。因为，我们办理的，不仅仅是一个案件，更是你们的人生。
“孩子，愿你从现在起，能有所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