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巴尔在捷克人心目中的地位之所以能超过卡夫卡,更远胜米兰·昆德拉,正是因为他的捷克语写作,以及他笔下真实的捷克。如果捷克也有“在地写作”一说,赫拉巴尔当然是最好的代表。
1914年3月28日,赫拉巴尔生于布尔诺附近的日德尼采。那时,这里还属于奥匈帝国。如今,布尔诺是捷克第二大城市,也以米兰·昆德拉的故乡而闻名。但相比选择逃离的米兰·昆德拉,捷克人显然更尊敬赫拉巴尔。连昆德拉也表示:“如若有人要为苏占结束后的捷克斯洛伐克时代命名,他必得称之为赫拉巴尔时代。”
赫拉巴尔拥有法学博士学位,但他一生都未从事法律工作,一直从事底层职业。他做过仓库管理员、铁路工人、列车调度员、推销员。1949年,这个出身优越的精英知识分子更是自愿前往布拉格,当了克拉德诺钢铁厂的工人。他的理想是要见证这个时代捷克人民的生活。
1954年,他因严重工伤离开冶铁厂,成为一名废纸收购站的打包工。他独自生活在布拉格郊外的利本尼区堤坝巷24号,这里远离如今游客遍布的布拉格中心,是一个废弃工厂车间改成的大杂院,破败不堪。但他在这里一住就是20年。每当晚上,他便走进啤酒屋打发时间,他的小说多来自听来的各种故事。但直到1962年,已经年近50岁的赫拉巴尔才开始系统写作。1963年,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底层的珍珠》由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出版社出版。有人认为,赫拉巴尔直到49岁才出版第一部作品,恰恰是其幸运之处,因为“他在很长时间中,跟最基本生活的那个关系没有中断。有很多人一旦出了名,成了著名作家,他的生活就变得很虚假了。赫拉巴尔跟生活之间的这种非常密切的联络,是其作品能够感人至深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1964年,他的短篇小说集《巴比代尔》出版,1965年,另一部名作《严密监视的列车》出版,二者均获得文学奖项。但转眼便是1968年,当布拉格之春遭苏军镇压后,出版审查制度重启,支持布拉格之春的赫拉巴尔也成了“被严密监视的作家”,作品被禁止出版,两本新书甚至直接被清理到了废纸回收站,此前已出版的著作也被撤架,根据其作品改编的电影被禁映。至于他本人,也被作协开除了。
1970年到1976年,赫拉巴尔只能写作回忆录式的文字。据说,他隐居在布拉格郊外的小镇上,常常爬上储藏室的屋顶,将书桌的两个桌腿锯短,以适应屋顶斜坡,一边晒太阳一边写作。《过于喧嚣的孤独》和《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便是在此期间写成。
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过于喧嚣的孤独》,它有一个动人的开头:“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的LoveStory。”
——在那个地下室里,只有旧机器、废纸和耗子,以至于打包工汉嘉去买啤酒时,袖子里都会钻出一只耗子,他的额头上常常堆满绿苍蝇的死尸。但这里却是他甘之如饴的全世界。爱书的他,常在废纸堆里发现好书,得以一边阅读一边工作。他会在每个打好的纸包里塞上一本精心挑选的经典文本,让歌德、席勒们的灵魂附在这张纸包上。
三十五年里,他陆陆续续将两吨书搬回家,堆在储藏室、厨房乃至厕所。厕所里仅仅留有他坐在马桶上的空间,若他稍不注意碰一下隔板,就会有半吨重的书翻滚下来。床上也有隔板,书籍一直堆到天花板,他就躺卧在这书山下。以至于他怀疑自己的膝盖碰一下或者大叫一声,书山就会倒塌将他压扁。这让他夜不能寐,但显然他并不抗拒这样。
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过于喧嚣,充满着毁灭与不幸。整个国家和城市遍布战争的伤痕,以至于荒谬连连。汉嘉曾发现一批二战中遗失的普鲁士皇家图书馆藏书,便通知军方以求物归原主,谁知这批精美图书却被当成战利品,以每公斤一外汇克朗的废纸价卖给了瑞士和奥地利。当装满图书的火车驶远时,汉嘉哭着说自己犯了反人道主义罪行,要警察给他戴上手铐,却遭到他们的嘲笑。他说:那时候我已在内心找到了力量,使我目睹不幸而漠然处之,克制自己的感情,那时候我已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
这当然是一个寓言,甚至是末世隐喻。冰冷机器摧毁的不仅仅是书籍,还有人心。今天再读此书,仍能触摸到那冰冷的孤独。
赫拉巴尔曾说自己心中“有一个小市民和一个真正的自由人在争吵不休”。他热爱这样的生活,并以小酒馆为象征。他的写作方式与风格也和哈谢克相似,《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就沿袭了《好兵帅克》式的讲故事风格。相比之下,昆德拉所继承的当然是卡夫卡的传统,以优雅的精英知识分子形象出现,远不同于哈谢克和赫拉巴尔式的戏谑。
与许多人的想象不同,虽然赫拉巴尔的一生见证了捷克数十年来的跌宕,但他并非一个激烈的抗争者,其作品中并没有多少愤怒与控诉。他也曾表示自己是个怯懦的人,只能用艺术的方式来表达看法。《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便是这样,它通过一个餐厅服务员的经历,处处流露出好兵帅克式的幽默。
相比起米兰·昆德拉,读者们都会更加喜欢赫拉巴尔,因为他们可以在巴比代尔们的身上看到一种“在特殊的语境下用喜感消解强权、用反讽找回尊严的普遍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