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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我们如何确信真相只有一个
2021-11-30 14:44:00  来源:检察日报社  作者:钟晋

  “罗生门”,不仅是一部电影的名称,也不仅仅是“各说各话、真相不明”的代名词。

  它是日本平安朝时期(公元784年-1192年)皇城京都外郭的一道城门。一头遥望着皇宫正中的朱雀大门,一头隔离着沉寂幽深的荒郊野外。曾经界分着皇城内外的繁华与荒凉,也见证着平安朝400多年的成败与兴衰。

  它是平安朝末期日本民间传说故事集《今昔物语》中描述的一处“人间炼狱”,传说是人们的弃尸之处,魔鬼的隐匿之地。

  它是芥川龙之介取材于《今昔物语》的一部短篇小说。芥川的历史小说,约五分之一直接取材于《今昔物语》,如《罗生门》与《竹林中》。这两篇小说也是电影剧情的“源头”。

  它是黑泽明与桥本忍共同成为电影大师的一块里程碑。当剧作新人桥本忍,带着改编自《竹林中》的剧本找到黑泽明时,两人碰撞出电影史上罕见的“火花”。黑泽明被剧本深深吸引,但觉得只讲述关于“武士之死”的“三个真相”,不够一部电影的长度,便决定加入改编自《罗生门》的剧情,作为“第四个真相”。虽刻意加长,影片也仅有88分钟,但丝毫无损其艺术价值。

  当历史、传说、文学一起“邂逅”影像艺术,不知是“竹林中”湮没了“罗生门”,还是“罗生门”横穿在“竹林中”,全新的“罗生门”呈现于世人面前。

  大雨滂沱的一天,罗生门的断壁残垣下,行脚僧、樵夫、杂工一起避雨。

  三天前,行脚僧遇到了正走向竹林的武士夫妇;樵夫目睹了武士死于竹林的全过程,还偷走了插在武士胸前的那把镶嵌珍珠的匕首,但在报官时他仅说发现了尸体。三天后,两人都被传召到纠察使署作证。与武士之死的不期而遇和全程听审,给两人带来巨大的疑惑甚至绝望……

  樵夫经不住内心的煎熬,主动向杂工讲述两人在纠察使署亲历的怪事——强盗、武士之妻、武士亡灵“三个当事人”,在纠察使问案时,讲述了三个完全不同的“真相”,而知道“第四个真相”的樵夫不明白三个当事人为何都要说谎。但是,樵夫信誓旦旦的“真相”,却引来杂工的一阵讪笑。行脚僧感叹:“如果人们互不信任,这个世界跟地狱又有什么分别?”杂工反问他,在那些故事中,哪个可信呢?行脚僧无言以对!

  其实,现实版的“罗生门”时刻在上演。人们陈述同一事件时的“版本差异”,经常令执法者苦恼。影片中一直未出镜的纠察使知道了前三个“故事”,但不清楚樵夫还有“第四个故事”。这位我们素未谋面的纠察使,不知将根据哪个“版本”作出裁决。

  多襄丸供述,是他杀死了武士;妻子述说,是夫妻受辱后“相约自杀”,她先“送了”丈夫一程;武士“还魂”称,是自己不堪妻子受辱后的背叛,切腹自尽。多襄丸供述,凶器是长剑,长剑已被他卖掉;妻子和武士证实,凶器是匕首,匕首仍不知所踪;武士还证实,案发时有“第四个人”到场拔走了匕首……证据矛盾重重,孰是孰非,皆已成谜!

  正如樵夫所说,“撒谎是人类的本性”。亲历竹林凶案现场、厌恶庭审重重谎言的樵夫,为了“守护”那把匕首,也加入“说谎者”的行列。

  背负多起命案的多襄丸,对强奸、杀人、劫财都供认不讳,却隐瞒强奸真砂后请求原谅、打斗时怯弱狼狈、“幸运地”捡到匕首才刺死武士、杀人后紧张而不敢拔走匕首等细节。强盗自知难逃一死,却也想尽力保全“敢做敢当”“英武豪迈”的江湖名声!

  死于强盗之手的武士,将他杀说成是自尽,还往仇人脸上“贴金”!或许武士把名誉看得比性命和复仇都重要。在武士自己的故事里,妻子无情、强盗“有义”,他为自己卸掉了应向强盗报辱妻之仇的“义务”,只剩下“不慎被俘”的屈辱,用“慨然赴死”抵消!他死于“自己刀下”,也远胜于死于盗匪手中。在他的故事结尾,多出一个“有人从他身上拔出匕首”的桥段。武士固然痛恨樵夫“偷窃”,但更担心樵夫说破真相,便“点到为止”,警示樵夫也有秘密被他掌握。

  最耐人寻味的是,真砂为何说谎?真砂是唯一幸存者,她的陈述具备极强的证明力,但她将他杀说成“相约自杀”。她是想为强盗开脱,还是想掩饰自己害死丈夫的事实?是想维护丈夫名誉,还是因自责而准备承担杀夫罪责……这似乎都不太可能。在她与两个男人之间,强盗和她有强暴之恨、杀夫之仇,丈夫对她也守护不力、情意不坚,两个男人的武功、胆气都令她极度失望。案发时她既没有随活着的强盗私奔,也没有陪死去的丈夫长眠,事后更不可能再为这两人付出什么。她在“挑斗”前的“真情告白”,不过是向男人催命的符咒,是想让世上“只活下一个占有她的男人”。而这个秘密只要她不承认,便根本无法坐实。“女人爱用眼泪愚弄人,也爱用此愚弄自己”,或许她是想以帮助丈夫实现武士精神,来挽回自己作为武士妻子的名誉,但这样做值得吗?

  试想,如果我们是纠察使,将如何断案?又是否能够始终确信“真相只有一个”,而这个唯一的真相又“幸运地”被我们掌握?

  编辑: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