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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父亲的食指
2022-07-29 19:13:00  来源:检察日报  作者:孙静翊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粗人,没念过几天学便随村里人进城搬砖。记得小时候,每逢农忙或年节的时候,父亲才会匆匆赶回来,忙完农活,就带我去各家各户串门儿。我拿着火把,父亲一只手拎着烟袋锅,一只手“嗖”地一下把我扔到他脖子上,我憋不住要尿尿的时候,父亲又会“嗖”地一下把我稳稳放在地上,那种感觉像坐过山车。父亲的烟袋锅很长,坠着个大布袋,布袋里有金黄色的烟丝,这烟丝就是门口台阶边摘的大烟叶子,晒干切成的,他每吸一口烟,吐出一串雾,于是头顶就烟雾缭绕了,呛得我直乱动,父亲便哈哈笑起来。

  后来,到了上学年龄,父亲就把我和母亲接到城里住。夏天,天很黑了,父亲才会骑着那辆旧凤凰牌自行车一路叮叮当当地回来,有时左手还拎着个小西瓜。我听到老自行车的哐当声就会奔到院子,听那声音由远到近,直到声音里冒出个灰扑扑的父亲来。难得放一天假,父亲就会让我把他的搪瓷杯子倒满黄酒,端着杯子,搬着自己钉的椅子,拿张日报到铁门旁吹风。

  父亲每隔两周就会让我给他剪一次指甲。剪指甲时,我得用母亲做针线活的剪刀,指甲刀是剪不动他手指上的盔甲的。父亲的手很大,重,没有肉感,倒像是包了皮的实木板子。沟壑纵横,皲裂的缝里会藏着木屑或者水泥渣,总是洗不干净的样子,掌上缀满了又黄又硬的茧子,一个个累积得鼓鼓的,像是里面真的住着位蚕虫。手的正反面布满了疤痕,有新近还陈留着淤血,有许多年前的只剩下白色痕迹的。父亲有时候会告诉我这个疤是搬砖头时砸的,那个疤是削木板时刀片割的,还有的是被机械夹的……父亲右手的食指一直很特别,弯曲地佝偻着,侧边上也长着厚厚的黄茧。似乎并没有指甲——只是从肉里面冒出来一丁点儿,怎么也长不起来,只是蜷缩着的一截黑色角质。剪指甲时我总会问父亲为什么它长得这么奇怪,父亲总是默默不言。剪完指甲,父亲把双手并排伸到胸前,憨憨地笑着。

  刚开始识字时,父亲左手端着搪瓷杯子,滋滋地喝着黄酒解渴,右手则拿着报纸,用蹩脚的普通话教我读字,母亲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父亲黑而短的指甲在白纸黑字间游走,启蒙着我。后来,我逐渐看得懂报纸的大多数内容了,父亲就送我上了小学,但是父亲晚上依旧会检验我当日的学习情况。一年级时我学会了“吸烟有害健康”几个字,回家对父亲说了后,父亲就戒烟了。可弟弟上初中时他又开始抽烟了,那年我考上城里最好的高中,我只知道高兴,却不知高昂的学费让父亲无法高兴起来。那时父亲常在出租屋外默默地抽烟,一闪一闪的烟火和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在黑暗的夜里总是那么明显。我和弟弟顺利步入各自的学堂,只是父亲回家的时间延了又延,高中三年极少再能和父亲吃一顿晚饭。

  我考上大学时,父亲特别高兴,好多年没有见到他如此开怀大笑了。腼腆的父亲逢人就笑呵呵地说:“我女儿考上重点大学啦!”开学前,父亲每天都会检查一下我的行李,每天总会往里面塞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老家的两斤核桃啊,三姨纳的鞋垫啊,四叔给的手套啊……包裹一天天胀大。父亲送我去学校,第一次坐绿皮车的父亲第一次出外省,像小孩子一样兴奋,指着窗外的树和房子问长问短。

  父亲扛着两包自己塞了又塞的包裹走在前面,整个上半身都埋藏在包裹间,只露出一个花白的头,两条腿又黑又细,行李像两座小山一样伏在父亲的肩上,小时候的我也曾这样骑在父亲的肩上耀武扬威,那时的我仰望着的父亲,不知不觉他已比我矮了许多。父亲踉跄地在前面走着,打听着我宿舍的位置,在跨台阶时走得太急踩空了,父亲就这样夹在两包行李间往下滚。腼腆的父亲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像孩子一样低声抽泣,父亲心疼散落一地的核桃、瓜子……我和父亲把东西搬回宿舍时才留意父亲的脚有些撇着,父亲只说没事儿可能是刚才扭到了,我差点儿和父亲吵起来后,父亲知道我真的生气了,这才坐在床沿上脱下鞋乖乖地让我检查。父亲的脚踝红肿却坚决不去医院检查,说大城市费用高,只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卷钱,递给我。我看到右手食指的指甲,闪闪亮光。等我费尽周折找到校医院回来时,父亲已经离开。我疯狂地奔跑着寻找父亲的影子,最终筋疲力尽地瘫坐在陌生的校园里痛哭。我亲爱的父亲啊,说好了我买完药就回来,你怎么就走了呢!说好了我带你逛逛你引以为傲的女儿的大学,你怎么就无声无息地走了呢!说好了我带你去看看你从小就崇拜的伟人的像,你怎么就撒谎了呢!

  如今,已经工作的我再也不会像孩童时那样和父亲嬉闹玩耍了,但每每想起父亲为我和弟弟所做的付出,总会泪眼模糊。模糊中,我隐约看到花白头发的父亲撇着脚艰难地上火车;我隐约看到父亲黑夜里伴随了我三年的一闪一亮烟火;我隐约还能听到父亲叮叮当当的自行车响声;我隐约看到了父亲的大搪瓷杯子;我隐约还握着父亲厚重粗糙的大手;隐约看到了右手食指上又黑又短的指甲……

  编辑: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