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老城区有三弯九巷十八街,“三弯”中的古蓼弯是县城的中心。在家乡的方言中,“古蓼弯”被念成了“轱辘弯”,倒是非常形象。古蓼弯正是车轱辘的中心,交汇在古蓼弯的好几条街巷就是四通八达的车辐,把四面八方的居民汇聚到古蓼弯,再分散到县城各处。
交通枢纽,自然也是人气聚集之处。古蓼弯的四个角自然形成了四个广场,西北角的那个最大,是办喜事和过大寿时唱戏、放露天电影的地方。逢年过节的时候,四个角都有唱大鼓书的,还有扭秧歌的、划旱船的、踩高跷的、打花棍的、玩猴的、玩杂技的,孩子们在大人的腿间挤来挤去,卖汤圆、麻花油果、花生瓜子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整个古蓼弯被围得水泄不通。
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看到玩杂耍的,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先是一个领头模样的孩子取出一根带红缨梭镖的铁链子,团团甩了几圈,把围过来的人荡开,打开一片场地。有些不识趣的人再围上来,那孩子拿着链子“嗖”的一声飞了过来,眼看梭镖就扎到脸上了,四周人一片惊叫,那人吓得连连倒退。孩子猛然一扯,梭镖回去了。那人尴尬地嘟囔了一句“你咋黑唬人呢”,脸色吓得煞白。众人见有惊无险,一阵哄笑后,都不再往前挤了。杂耍无非是些大变活人、悬空睡觉之类的。
还有一些算命瞎子和担着剃头挑子的,他们都拿着铜片。不过算命瞎子的铜片是两片,叮叮当当,敲出的声音单调而凄凉;剃头匠的铜片是一串,哗哗啦啦,抖动出的声音欢快而热切。连阴天不下雨时,他们也出来,脚穿元宝口的胶皮鞋,头戴斗笠,或身披蓑衣,边走边打着铜板。四周是起脊的青砖瓦房,房檐上“吧嗒吧嗒”滴着雨点,打在青石路面上,像是老电影里的场景。
古蓼弯西北角有好几座茶馆,茶叶多是本地产的仰天雪绿和毛尖,门口大茶桶里泡的是比较贱的粗茶,家家都在喝,叫作“老天飞”。这些绿中透黄的大碗茶,是专供卖力气、做小生意的人解渴的。水,都是好水,是茶馆里的伙计从东关外护城河的大码头那儿挑来的。挑水的时候,为了防止水洒出,都在桶的上沿盖着一片绿莹莹的荷叶。伙计挑着水,扁担一颤一颤地晃,荷叶在水面上也是一颤一颤地晃。从荷叶的间隙里看去,水清澈见底,碧波荡漾。随着饮料的出现,很少有人喝茶了,茶馆改成了老虎灶,烧热水供附近的居民和单位用。后来,护城河干涸了,老虎灶也消失了。
古蓼弯东北角有一排瓦房,是县供销社的门市部,姥爷在那里当售货员。小时候,每年元宵节,母亲都带着我到城里来,姥爷会留下我们看灯展。姥爷家在南关,灯展在西关的工人俱乐部,去看灯必定要经过古蓼弯。看完灯回来,母亲拉着我去姥爷的门市部里,姥爷总戴着眼镜,坐在一匹匹厚厚的布料后面,看他怎么看也看不完的《三国演义》。布料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幽暗的光泽,我总要用手去摸,再把脸贴在光滑的布料上,翕着鼻孔,贪婪地闻布料的香气。我小学毕业的时候,这排房子被拆掉了,盖成了百货大楼,有七层高,是当时县城最高的大楼。没等百货大楼开业,姥爷就病危了,他到底没有看见开业的盛况。
古蓼弯西南角以前是很高的陡坡,修路时被劈开了,成了一面直壁,卖木材竹子的,就把木材、竹子斜倚在直壁上。旁边还有一家卖花盆的,层层叠叠的花盆交错着摞在一起,好像卖不出去的样子,永远都有那么多。
古蓼弯的东南角是禽畜交易市场,叫作小猪行。卖猪牛马羊、鸡鸭鹅,间或还有骡子和驴,马却从来没有见过。所以,我们总以为,马只能生活在大草原上。小猪行旁边有好几家卖渔网的,黑色的或是白色的丝网直接张开挂在墙上,丝丝相交,细结千千,一副等着鱼自动投进来的样子。
小猪行往南,到文昌阁路的丁字路口,是花木市场。李家花园卖花的,桃园村卖果树苗和杨树苗的,都聚集在这里。上初三那年的春天,父亲和二姐每天都要来这卖果树苗,我每天中午放学都过来看他们。父亲总是微眯着眼睛,蹲在那吸烟,看到我后,想笑却忍住不笑出来,也不怎么理我。有一次,有个卖花的问他,这是你孩子?在城里念书啊。他给人家让了根烟,也不说话。那人又说,你家孩子天天手里都不离书,将来一定有出息,你就等着享他的福吧。父亲这才笑了出来。那个笑容,伴随着古蓼弯的花木气息,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而父亲,没有享到我的福就去了。那是一个春末,该卖的树苗都卖完了,古蓼弯花木市场,一片沉寂。
离开家乡旅居外地已经很多年了。人与世事不断变迁,古蓼弯也是一样。人们的生活方式跟着时代在不断改变,唱大戏的、玩杂耍的、算命的等等,早已见不到了,因城市规划重建,过去的老房子也拆完了,卖猪的、卖花的,也都搬走了,一切都在岁月中悄然改变了模样,只有“古蓼弯”这个名字依然没变,念起来依然那般亲切,依然那般牵动着我的思乡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