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就是犯罪人的改造、救赎之路。作为“管教人员”,观音面对的犯罪人非常特殊。限于篇幅,我们的分析线索围绕孙悟空展开。孙悟空自诩为“历代驰名第一妖”,有无穷的本领,犯了危害天庭安全的重罪。初次面对这样的犯罪人,管教人员总要虎起脸或想个办法给他一个下马威。按照这个思路,观音遇见孙悟空的时候,趁他还压在五行山下,就有必要把如来给的紧箍儿罩在他头上,一来确立自己的权威,二来免得他日后滋事。然而,观音初见孙悟空,却作诗一首:
“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伸再显功?”
这首诗里,我们看不到观音对作为犯罪人的孙悟空的厌恶和歧视,相反,在批评了孙悟空的违法行为后,令她心生感慨的是孙悟空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被湮灭和浪费。可见她的脑海里并没有对犯罪人的偏见,她首先是把他们看成人,其次才是犯罪人。也正是出于这样的理念,她面对孙悟空时,并没有急于给孙悟空戴上紧箍儿,只是后来,孙悟空违反改造纪律,动辄“渺然不见”,观音才假唐僧之手,给孙悟空戴上了惩罚的紧箍儿。
当然,宽容不是没有底线的姑息。第十五回,孙悟空明白了紧箍儿的底细,对观音表达了强烈不满,大叫道:
“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观音道:“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叮咛教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这应该是整部西游中,她少有的一次发火。毕竟,孙悟空对观音的无礼和蔑视,事实上也是对佛祖、佛法的无礼和蔑视。在事关原则性问题上不能让步。
第十七回中,有这样一段情节:为收服黑熊怪,寻回袈裟,孙悟空建议观音变幻为妖怪的模样。观音采纳了孙悟空的意见,“变作凌虚子。”
观音作为佛界中的二号人物,有无尚的尊严与威望,怎么可以屈万千之尊,变身为妖?何况她轻而易举就可以将黑熊怪降服。然而,观音竟全然没有考虑个人的名声、形象与荣辱。这既是对孙悟空聪明才智的肯定,也是对孙悟空的一份鼓励和期许。
观音听从孙悟空的建议,变身为凌虚子,行者开玩笑:“妙啊!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菩萨笑道:“孙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
没有刻意的、枯燥的说教,观音在谈笑间让孙悟空“心下顿悟”,使他知晓,只要改过自新,今日是妖精,明日依然可以成菩萨。
第四十二回,观音来到号山降服红孩儿,她并没有急于动手,而是集合了本山的土地众神,道:“汝等……把这团围打扫干净,要三百里远近地方,不许一个生灵在地。将那窝中小兽,窟内雏虫,都送在巅峰之上安生。”孙大圣见了,暗中赞叹:“果然是一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若老孙有此法力,将瓶儿望山一倒,管什么禽兽蛇虫哩!”可见,观音虽然没有形式意义上的说教,然而却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对孙悟空起到了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影响。
同样在收服红孩儿一节,孙悟空求助观音,观音道:“我这瓶中甘露水浆……能灭那妖精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须是留些什么东西作当。”
这是一段风趣的文字,从中我们看到了另外一个观音。她知道孙悟空不可能行骗,可她还是开了这样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玩笑。这更像是朋友之间的戏谑,其用意在于拉近同孙悟空之间的心理距离。
管教人员同犯罪人交往,不应该虚情假意,敷衍塞责。而应该真心实意、将心比心,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用真心换真情,否则同样不利于犯罪人改造。收服小白龙后,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
“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什么功果!”
孙悟空目睹了西行之艰难,心生畏惧,后悔当初答应观音保唐僧取经,既是一种违约行为,更是拒绝“劳动改造”。对此,作为“管教人员”的观音说:“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你今日脱了天灾,怎么倒生懒惰?我门中以寂灭成真,须是要信心正果。”观音让他回忆曾经的那个优秀的自己。这里的观音,倒像一个知心姐姐!第五十七回,孙悟空遭唐僧驱逐,内心凄苦,望见菩萨,倒身下拜,放声大哭。观音道“莫哭,莫哭,我与你救苦消灾也”。行者诉说了自己的委屈,观音分析前因后果,对孙悟空进行了批评:“据我公论,还是你的不善。”
然而,等见了事件的另外一位当事人,观音却罕见地进行了批评:“唐僧,前日打你的,乃假行者六耳猕猴也,幸如来知识,已被孙悟空打死。你……再休嗔怪。”由于知道唐僧的身份是金蝉子转世,观音对唐僧一直十分客气,礼貌有加,时常称其为“圣僧”,然而,这次观音竟然极为罕见地直呼其名——在同孙悟空的交往中,也是在帮助孙悟空的改造中,观音投入了一份真感情。
孙悟空初见玉帝,言行非常随意,及第五十二回,降服青牛精一节,孙悟空见玉帝时,其用语已经与早前大不相同:“疑是上天凶星思凡下界,为此老孙特来启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鉴,降旨查勘凶星,发兵收剿妖魔,老孙不胜战栗屏营之至!”第八十七回,孙悟空探查凤仙郡三年亢旱的原因,为自己看似不理智的行为而自责,竟“大惊失色,再不敢启奏。走出殿,满面含羞”。不管我们能否接受,此时的孙悟空,再也不是那个充满了叛逆精神的青涩少年。更甚至,就像《肖申克救赎》里的那个听不到狱警的哨声便无法排尿的犯人阿瑞……
这是如来“现代主义”矫正理念的胜利,更是观音的犯罪人改造艺术的胜利。